外公記性已經不大好，但依然記得小姨婆欠他十萬元，每提一次，我和他都忍不住要笑，他笑外婆借錢時豪爽，討債時手軟。我笑外公心疼那十萬元，每次提出都沒下文，一年又一年，討債的事就像是個爛笑話，別人不笑，只好自己嬉皮笑臉。
小姨婆是外婆最小的妹妹，外婆名叫珠月，小姨婆叫珠妮，外婆每次跟她通電話都妮妮、妮妮個不停。說起妮妮，全家上下都要豎起大拇指，從小到大數她最勤勞。大人那裏聽得多，我便份外注意起這個小姨婆。有一次她來家裡小住幾天，我還在讀初中，她比我早起，明明是客人，卻燒了熱水，給外婆沖好了咖啡。待我放學回家，大人不是打麻將就是看電視，她不怎麼講話，一個人把垃圾倒了，拿著抹布跪在廚房地上擦磁磚。我跑去跟外婆說：「小姨婆是客人，怎麼讓她給我們家擦地板！」外婆說：「別管她，從小就坐不住，愛找事情做。」小姨婆擦完地板就開始掃走廊，把走廊上亂七八糟的鞋子成雙成對地排好，晚上她總是最後一個洗澡，洗澡時把浴缸和馬桶都刷個遍，地上一條頭髮也找不著。「下次別叫小姨婆來了，她不是當客人，她是給我們當傭人！」找外婆說沒用我就找媽媽，媽媽卻露出洗衣粉廣告裡能把一切污漬除去的自豪笑容：「小姨婆就是能幹！」我不樂意，覺得她們欺負妮妮。
有一年暑假，外婆帶我去找妮妮，換我們住她家。她當客人時是傭人一般的客人，當主人時是傭人一般的主人，廚房火力全開，做了外婆喜愛的糕點和曲奇，現吃的和裝進罐子裡帶走的都準備好了，冰箱有切好的水果，放冰塊的盒子像我在圖片上見過印度的巴士，再多一顆就要垮了。
天氣很熱，外婆說在木地板睡個午覺最涼快，沒有哪裡比妮妮家的木地板更乾淨了。我們搬來枕頭，攤睡在地板上，視線所及是落地窗的白紗簾，紗簾輕輕擺動。妮妮知道我們要午睡，變得像蜜蜂一樣輕巧，「妮妮不睡嗎？」我問外婆，「妮妮不愛睡覺，早上一醒就要找事做。」「她不累嗎？」我把臉埋進枕頭，試圖嗅出頭油味和汗味。外婆睏了，不耐煩地打發我：「哎呀！反正她喜歡。」妮妮家的枕頭只有我滿嘴的牛油餅乾味。
我在外公家給他擦地板他會喝止，討價還價半天才讓我去晒衣服，這時我感覺自己像妮妮。「為什麼妮妮要借十萬？」背著外婆，我悄悄問外公，那時他穿著鬆垮泛黃的白色背心，胸口一個大玉佩，叼著煙，身體好著。「妮妮借錢搞農場，找了一塊地種菜養雞，賣雞蛋，還送了好多雞蛋給我們，後來遇到大颱風，雞舍欄杆都吹走，損失很大，沒有收成，還不了錢。」「她的雞蛋沒有激素。」外公又補了一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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